Nov 28, 2012

即興 ─ 聲音與音樂之間的糾結

跟隨Niesemann教授練即興樂團算算已經一年近半了,還記得剛開始時,每次練習都只能勉強地從大家的演奏中,抓到一點所謂「跟上大家」的訣竅。當時最困難的,我想,莫過於發展前一秒之前剛聽到的音樂動機。不要說發展,光是重新還原剛聽到的音樂,就已經是極為困難,更何況發展?加上我演奏的是音高位置難以掌握的泰勒明琴,加上固定調的中國竹笛。即興對我來說,用這兩種樂器面對各種聲音的可能性,真的是頭痛的一件事。

然而這一年多的練習始終是快樂的,我不斷地發現自己從前演奏的音樂,其堆砌性是多麼的強、多麼的笨拙。在即興中,聲音只能從自己的意願而發,若只是隨意的演奏,那就毫無音樂的可能,而只是「隨便」地演奏一下。而因為這種「隨意願而發」的即興練習,讓我猛然感受到自己從前吹奏的曲子,其實幾乎都是靠著反覆練習的熟練度來完成的,而當演奏練到機械性的程度時,這種從「意願」而來的聲音便幾乎都消失了。

如何能夠還原剛聽見的音樂動機?這是練習即興的首要難題,唯有能夠還原,發展或是對比等,才是真實的。而這一年多來的練習告訴我,還原的難,其實不在於演奏的技巧 (當然,樂器的熟悉度是非常重要的),而是難在「聽懂」。大學時期我曾經拜師上過一整年的合聲學,聲音功能性的判斷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,在剛開始即興時,我也很努力地去聽、想辦法很快地分析出一個音樂動機的架構是怎麼樣的。但最終只是徒勞。我慢慢才發現,其實一個音樂動機是無可分割的,當我企圖去聽見並分析「每一個音符」的同時,我的大腦經在企圖遺忘整個音樂動機的原來樣貌了。

音樂動機的聆聽我覺得像是要聽懂它的故事,一個好的動機之所以能夠觸動人,是在於它能夠引起人的情感,就像小時候聽故事時,媽媽說:「在好久好久以前...」,這樣的感覺。它引起了人想要聽故事的欲望。當我聽一個音樂動機,能夠聽到它是如何觸動我這樣的情感時,便沒有「重現」的問題存在了,因為此時這個音樂動機也已經是屬於我的了,我自然而然地,便能夠繼續說它的故事了。

因此,即興的第一練習,即為「聽」。

即興演奏還面對了另一個難題,聲音必須隨意願而出,但是我的意願究竟是什麼?我想,這是極難的一個問題。剛開始練習時,我隨著即興音樂的進行,唯一產生的意願就是「跟隨」。可能因為我並不是非常有控制慾的人、平時做事也未必都能夠積極、或者說我還算有點膽小吧,因此經常在演奏中心思就隨著音樂飄著,演奏也就自然只想要跟隨而已。然而這當中產生的只有聲音而已,只有合理或是不合理、合諧或不和諧的聲音與音響而已。

音樂對我來說應該是要更深刻才對,即興雖然是隨興所致,但這當中應該也是有音樂上使人感動的東西在,即便無法事先作曲、無法事先計畫音樂的鋪陳,但是既然即興演奏者都同樣為人,那麼應該還是可以有那種音樂,是無須透過樂譜、程式或者語言而可以心領神會地共同演奏的。

這學期來練即興的人,由於出席不穩定,僅僅只有吹低音管的Max、Niesemann教授與我三個是固定樁腳。但也因為這樣,這整個一年多的累積中,使我感覺到「默契」其實並不僅僅只是某種直覺而已,「默契」其實是一種互相替對方著想的心意。在即興中能替對方著想,關鍵也就是聆聽對方的音樂。也因此,忽然之間,我們三個人在即興中展開了一種自我,它表現了在演奏的當下,我們有怎麼樣面對彼此的態度、行為方式、幽默等等。這些完全地展現在練習之中,而且絲毫無法隱藏,因為隱藏也只會被發現「正在企圖隱藏」而已。這簡直就跟譚老師在談人面對人的問題時,一模一樣的結論!

而在這樣的基礎上,其實要如何共同陳述、發展一段音樂,這是可以得心應手的。而當中最重要的情感,則是「信任」。唯有信任,人才能有共同演奏的可能,我相信你理解了我們現在聽到的音樂,因此我知道你接下來會演奏什麼,而你也知道我接下來想演奏些什麼...這樣的信任其實並不盲目,而且經常會成功。即便偶爾失誤了也無所謂,因為它已經成為過去、成為音樂的一部分,人需要做的,即是面對已經出現的音樂樣貌繼續下去而已,演奏者可以選擇各種不同的方法修正。

這種默契與信任是演奏即興音樂時最快樂的部份,但是是很困難的,演奏者往往一遇到意料之外的聲音時,便會不由自主地從整個音樂情境中跳出來,會不由自主地「思考」,一旦人在思考,耳朵就會封閉,而耳朵一封閉,所能聽到的,也就只是聲音而非音樂了。

演奏者唯有站的很穩,心胸極其寬大,才無需在音樂與聲音之間糾結,而這正是每個即興演奏者所追求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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